就這樣想著，再擡頭看天，天色不早了，小紫諾正追著幾個飄兄玩，我走上前道：

“吃完飯了嗎？”

紫諾點點頭道：“吃過了，娘親。”

我點點頭：“時候不早了，你該沐浴洗漱準備就寢了。”

紫諾垮了臉，揪著我的衣角撅嘴道：“娘親，你在讓我玩會嘛娘親，就一會會，我還想再玩會。”

我故意嚴肅道：“不可，你應去睡覺了。讓你爹爹回來看到，會罰你抄寫《勸學》的。”

小紫諾臉眨眨大眼，我叫飄兄上了燈，道：“夜裏給我下碗面條便好。”

一飄兄應了便飄走了，小紫諾沒好氣地吼伺候他的飄兄道：

“給我準備熱水！哼！”

合著這小子學會撒氣了！我一個箭步上前，擰住他的耳朵厲聲道：“你再給我說一遍。”

“娘……娘！娘！哎呦！娘！疼疼疼！我不敢了娘！”我小紫諾雙手在空中亂抓一陣，哭著道。

饒是如此，我也不松手。這孩子不教育可不行！以後大了定然是個仗勢欺人的主兒！

我厲聲道：“我教你的那些道理你都學到哪裏去了？敖不可長，欲不可從，你方才訓斥的雖不是活人，但是你在長輩面前大呼小叫，這於禮來說，合適嗎？”

小紫諾求饒道：“知錯了知錯了！孩兒知錯了！求娘高擡貴手，饒孩兒這一次，孩兒保證下次絕不再犯。”

聽了這話，我才松手，放過了小紫諾，覺得還不放心道：“切記不可再如此大呼小叫，為人要謙虛，還有，記得，不要告訴你爹我今日看了什麽，記住了？”

小紫諾懵懵懂懂揉耳點頭，道：“記住了，娘親教訓的是。”

我點點頭道：“也不要告訴你爹爹我與天明少俠和張先生說話了，也記住了？”

“是，母親。”

我蹲下身來揩去他眼角的淚痕道：“長得和你爹真是一個模樣！娘也不是故意的，下次要記住娘教你的，不要讓別人看見了取笑你沒教養，記住了嗎？”

小紫諾嘟嘟嘴，點點頭，看來是服氣了，我笑著拍拍他的頭，道：“早些睡。以後長大個。”

安頓好了紫諾，我便回屋，本想靠在床上等星魂，也不知他還回不回來，我感覺他會回來，但是一般情況下，他是不回來的，這裏到鹹陽有一天左右的路程，就是他啟程時間早，也至少要傍晚時分才能啟程往驪山趕，半夜才能到。但是想想還是等等吧，他沒說不回來，若想解開幻音寶盒之謎，不討好星魂是不行的。

靠在床上的話，我一會就該打瞌睡了，我叫人弄了熱水洗過了，再拿起竹簡，端正坐好，坐在幾案前，看起竹簡來。

這樣，點了好幾次頭，老打瞌睡，沒辦法了，我起身洗了把冷水臉，然後煮好茶湯，多放了點生姜，稍微放了點鹽，然後端回去自己慢慢喝了。困意便漸消了。

我移步中庭看了幾回，最後一回去看時，已是月上中天了，門外傳來了響聲，我遠遠看到星魂回來了，我連忙迎了上去攙扶道：

“這麽晚還回來做什麽？累著身子可如何是好？”

星魂倒是沒有困倦之色，之是淡然道：

“去給我下碗面來。”

我點頭應了，便去搟面條。煮好了給他端了過去，熱氣騰騰的，我叫飄兄去燒熱水，準備伺候星魂沐浴。

星魂凈過手便吃了起來，慢慢吞吞的，小口小口吃著，極其斯文。

我給他端上面湯道：“夫君還有什麽吩咐嗎？”

星魂咀嚼完口中食物，方道：“夫人最近越發客套了。”我低頭回道：“哪裏。這都是應當的。”

星魂哼了一聲道：“莫不是做了什麽昧良心的事，覺得對我有愧了？嗯？”

我端起碗來，拿過他手裏的箸子，吹吹氣兒餵他道：“都說了子都在我面前我都不看，就看你！”

星魂不做聲了，張口咽下我餵的面條，也不說話，就那麽直楞楞看著我，道：“你是不是又再勾引我？”

我惱了，把碗往幾案上一撂，怒道：“餵你吃飯何談勾引！”

星魂把碗端起來瞪我，我被他那眼神嚇到了，趕忙接過碗繼續餵他，然後沒底氣道：“我是怕你吃太少身體受不了，那些日子夫君失血太多，我……”說著我竟不由自主流出眼淚來，我放下箸子用袖子擦去眼淚紅著眼道：“夫君要保重身體，努力加餐飯。”

星魂咀嚼完口中食物，冷聲道：“你哭什麽！”

我吹吹面條餵給他道：“夫君，那日你讓我看的那個東西還有嗎？我覺得很有趣兒，還想再看看。”

星魂嘴裏吃著面條，打量著我，許久才點了點頭。

我心裏一喜，但平淡道：“夫君可還想吃些瓜果？我叫人冰了一些，你若想吃我去取來。”

星魂搖搖頭道：“我有點睡不著覺。”然後吃完了我餵過去的最後一口面條，我道：“無礙，夫君若想出去，一會沐浴完了，流衣陪你散散心。”

星魂盯著我，面無表情，嘴巴一動一動的，我知道他是在思考，我怕他看出什麽來，就繼續道：“我方才喝茶湯，姜放多了，到現在也不覺得困。”

星魂才沒有繼續死盯著我看。

我讓飄兄收拾了碗筷，然後伺候星魂凈面，沐浴，他換了身衣服，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，我牽了他的手，與他下山夜游。

今夜的月色很好，讓我想起了桑海的月夜，這裏是北方，沒有我們南方的雨潤連綿，沒有大海，但是卻有一種大氣從容。

夜裏的石階發著淡淡的熒光，現在快入秋了，夜風有點涼，我看到道路兩旁有金黃的、一簇簇的小花在依偎著，微風陣陣，送來清香。

是野菊花，是一種小小的、一簇簇的、但是卻在華葉逐漸焜黃之時盛開的花兒。

它們不名貴，但是堅強，能在秋風瑟瑟之時勇敢綻開，世人有愛秋菊絲絲疊疊層層華貴者，愛秋菊品性高潔獨傲霜雪者，愛芍藥富貴艷麗者，愛幽幽蘭草品行之高雅者甚多，我雖然更為喜歡蘭花，蘭花有君子之操，君子之性，不過，我倒是喜愛這野菊花的寓意的：秦中男人為了辟邪，常將野菊花戴在妻子頭上，以表示對妻子的敬愛尊重，還有沈默不用言說的愛意。

我聽過這個說法之後，就一直希望，我的頭上能有個男子，為我佩戴野菊花。

縱使那花不漂亮，香氣也只是清香，更鮮少有人大肆誇讚它，可我喜歡的就是那寓意。

沈默不必言說的愛，堅強的愛。

我捧起一捧野菊，看著星魂傻笑，星魂不解地看著我，道：“你做什麽？”

我道：“夫君可曾聽過這野菊的說法？”

星魂看這我手中金黃色的一簇簇野菊花，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，我往他鬢邊插了一朵花笑道：“這花性子堅強，在萬物焜黃之時開遍山野，秦中漢子為了辟邪，常把……”我說道了這裏就住了嘴，然後再插了一朵花，繼續笑道：“這野菊花戴在妻子頭上，為了辟邪，也為了表達對妻子的敬愛。”

星魂一把扔掉我戴在他鬢邊的花，手一揮那些花就變成了灰燼，惡聲道：“你說我像女人？嗯？”

我的手被他攥得很痛，我眼裏迸出了淚花，強笑道：“夫君不給我戴，我便給夫君戴。”

星魂聽了，看著我手裏還剩下的野菊花，冷聲道：“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。”

我扔掉了手裏的野菊花道：“是無趣，真無趣。”說著我還跳起來踩了踩，看著那些花變成了泥，我才罷休。

該死的後娘，沒事弄出這麽個故事來，害我丟人現眼。

星魂道：“你明白就好。”

“當然明白了，明白的不行，和夫君這樣的明白人在一起，什麽都明白了！”

星魂不理我，只是拉著我，往山下走去。

可惡的後娘，哼！比那野菊花還要次！還要野！永遠登不得大雅之堂！

呸！

其實……其實更爛的人是星魂！比後媽還要爛！我眼裏噙了淚水，夜風吹著，就流出來了。

到了山腳下，我們尋了石頭坐下，星魂手裏的燈籠擱到了一邊，他看了我一眼道：“你怎麽總愛哭？”

我沒好氣道：“明白了好多事，所以哭了。”

星魂道：“就因為那可笑的傳說？沒想到你是那麽幼稚的人。”

我癟了嘴，道：“是！我是可幼稚呢！”

星魂不語，只是把手伸到我的面前，我擦幹了眼淚，道：“做什麽？我都說我幼稚了，夫君就別取笑我了。”

“是誰說想看的？”星魂的手裏慢慢聚出淡淡的金光，就像是他給我看的屍神咒蠱一樣漂亮。

是白天看到的那個小盒子！

我眼一亮道：“我正是想看這個。”

那盒子自己打開，緩緩升出那個建築來，我仔細觀察起來：這是個塔狀的閣樓，共有五層，每一層有十二個飛檐，每個飛檐下都有窗戶，窗戶上都標著黃鐘大呂之之類的音律名，一一對應。

既然如此，那就與八音沒什麽關聯了。

“這個東西有趣兒，上面還有文字。”我好奇道。

“這便是五調十二律了，你會吹塤，這些自然不必我說。”我點點頭，道：“這東西真的很有趣，它自己會轉動。”

星魂點點頭道：“這便是陰陽家的幻音寶盒。不過並非完全由陰陽家建造。其中緣由，我也不清楚。”

然後星魂就不再說了，只是對著手心輕輕吹了一口氣，一切便都化作金色的粉狀物，消散了。

在風中。

星魂道：“這天上的星星這麽多，很多人卻都認不出這些星辰的區別。”

我道：“星星每時每刻都在運轉不息，我聽說掌握占星之術，至少要五年。”

星魂卻道：“你現在不哭了？”

我撇撇嘴道：“看在你勉為其難哄我開心的份上，我嘶——”我腰上被這兔崽子用狠勁掐了一下，我的淚花一下子就又出來了。

我趕忙去揉哪裏，星魂卻好像沒事兒人一樣，看著星空。

這裏的景色很美，山腳下沒有人，只有廣袤無垠的大地，秋草，秋樹，還有各種野花，或怒放，或衰敗，深藍的天空上有無數星鬥變換位置，眨眼閃爍，我想起來小時候師父問我以後想要什麽樣的發簪，那時候不懂事非要要天上的星星，真傻！

夜風習習，秋色入夜，旁邊燈籠裏的貨有點明滅不定，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，有一種不安的情緒迅速彌漫在胸間，我捂住了胸口，靠在星魂的肩膀上，道：

“天上的星星這麽多，夫君怎麽認得呢？”

星魂不語，只是伸手在半空中比劃了幾下，良久才道：“每個人的命運和都星辰升落息息相關，就連朝代的更替也是如此，周尚火徳，趙政為了克制周，而崇水德。以後誰知會不會有克制水德的朝代出現呢？”

我道：“這都能看出來？那你快幫我看看紫諾以後能當什麽官？會有多少媳婦？”

星魂動了動身子，道：“真是無知，紫諾沒有成年，連人都算不上，現在只能是半人半鬼，魂氣不穩固，故而大人常說其能觀陰陽，就是這個道理，連人都算不上，如何來的星？”

我錘了星魂一下，道；“那你給我看看？我一生如何？”

星魂“哼”了一下道：“你只要乖乖聽話，一切都好。”

哼！哼什麽哼！我這輩子就栽你手裏了！

“那你能看自己嗎？”我躺下來，把頭擱在他的腿上，仰著頭看他的下巴頦道。

星魂搖搖頭，道：“說起來也是一種悲哀，占蔔之人，算得出天地陰陽，五行眾生，卻獨獨算不了自己。”

我道：“算不了自己，那有什麽用？”

然後道：“這風真舒服，我都想在這裏，以天為被地為廬，睡一覺了。”

星魂笑了一聲，倒也不冷，我知道他笑我沒出息。是，你是大覡，我就是一小弟子，你別擡舉我，我就是不懂，懂了又怎麽樣？你懂不就行了，我仰仗著你呢。

誰讓你是我的天，是我的準則，是我一生都要照顧、伺候相伴的人呢？

五調十二律，魔音萬千……想著想著我腦子裏變閃過這些字，便問道：“那幻音寶盒叫幻音寶盒，是不是有什麽說法？”

星魂道：“此物精巧，可演奏千萬樂曲。”

我故作不經意道：“那真神了。怪不得你們都想要。”然後便沒有再說下去，星魂果然也不知道這三者之間的關系，看來還是得從那三人身上下手。

我側翻過身去，遮住我的左手和左臉，露出我的右臉來。這時候一陣厲風傳來，我蜷縮了身體道：“夜深了，風涼，我們回家吧。”

星魂道：“你起來。”我照辦，從他腿上坐了起來，他先跳下大石塊，然後沖我伸出手來，其實沒有他我照樣能跳下去，但是我還是握住了那只手。

很暖。

他的手平時是微涼的，我道：“夫君不必耗費內力。只要夫君在身邊，我便是暖的。”

星魂瞥我一眼道：“是我自己感覺冷罷了。”

我不語，任他拉著我走上山去，長長的石階就像是在指引前方的路，在月色隱去的夜裏散發出淡淡的熒光，仿佛瓊瑤玉殿上的階梯，走著走著就能直入九霄。

山野在這樣靜謐安詳的夜晚裏，就像是蟄伏的野獸，隨著道路的前進而起伏它雄健的身軀。月亮又從雲母之後露出臉來，用一種絕對柔婉的姿態照向大地，這使得周圍黑黢黢的山野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，讓周圍的草木顯露出它們微微發黃的葉尖兒，遠處的草木則變成了毛茸茸的獸毛，還是很黑，但是卻有淡淡的銀亮的色彩。

星魂手中的燈籠發出暖黃的光暈，只照亮一小片天地，我甚至在幻想：如果天上的神仙此刻經過這裏的話，會不會覺得我們像是一朵會移動的小野菊花？

黃黃的，就那麽一小朵，可憐巴巴的樣子，但是卻有著堅強的品性。

站在星魂的身後，我看著他平淡沒有什麽表情的面容，他的眼簾微微垂下，幽幽的藍色眸子裏有星辰絢爛，我會在想著：究竟是什麽讓我這樣站在星魂的身後？

“你的腦海裏有什麽，與我有關。”星魂忽然停下了腳步，他頭也不回道，周圍仿佛就因為星魂的那一句話，變得更為安靜，是一種死亡一般的安靜，絕對的安靜。

星魂現在也是擅長讀心鎖魂的高手，我頷首，如實答道：

“我是在想，為何我們二人會組成一個家。”

星魂松開我的手，他轉過身來看著我道：“家？”

暖黃色的燈火給星魂蒼白的臉上染了一層黃暈，這使得他的樣子不再那麽嚇人。

“是啊，家。可是構成這個家的緣由是什麽呢？”

我不解道。

星魂垂下眼來，看著地面，是在思考。

良久，他才緩緩道：“因為你喜歡我。”

我嘴角抽了一下，道：“這問題我就不應該問。”

星魂“哼”了一聲道：“與其有空想一些莫須有的事情，不如想想如何哄我開心。”星魂頓了頓，轉身往前走了幾步，然後回頭看我道：“我開心了，你自然也好過些。”

我不語，站在那裏，擡頭看了一會星星，星魂走了幾步，然後又轉身，沖我伸出一只手來道：“你還不快過來，發什麽傻。”

我“嗯”了一聲，就提裙跑上臺階去，道：“我總發傻，夫君且等等我。”

我握住了星魂的手，這時候他的手是涼涼的，就如同這裏的山風一樣，星魂看著我臉上早就幹了的淚痕道：“你一直都愛哭。”

一直？

為什麽這麽說呢？

我看著星魂，想從他臉上找到些答案，但是星魂卻是面無表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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